貞觀政要卷第三
論君臣鑒戒第六
貞觀三年。太宗謂侍臣曰。君臣本同治亂。共安危。若主納忠諫。臣進直言。斯故君臣合契。古來所重。若君自賢。臣不匡正。欲不危亡。不可得也。君失其國。臣亦不能獨全其家。至如隋煬帝暴虐。臣下鉗口。卒令不聞其過。遂至滅亡。虞世基等尋亦誅死。前事不遠。朕與卿等。可得不慎。無為後所嗤。
貞觀四年。太宗論隋日。魏徵對曰。臣往在隋朝。曾聞有盜發。煬帝令於士澄捕逐。但有疑似。苦加拷掠。枉承賊者二千餘人。並令同日斬決。大理丞張元濟怪之。試尋其狀。乃有六七人盜發之日先禁他所。被放纔出。亦遭推勘。不勝苦痛。自誣行盜。元濟因此更事究尋。二千人內。惟九人逗遛不明。官人有諳識者。就九人內。四人非賊。有司以煬帝已令斬決。遂不執奏。並殺之。
太宗曰。非是煬帝無道。臣下亦不盡心。須相匡諫。不避誅戮。豈得惟行諂佞。苟求悅譽。君臣如此。何得不敗。朕賴公等共相輔佐。遂令囹圄空虛。願公等善始克終。恆如今日。
貞觀六年。太宗謂侍臣曰。朕聞周。秦初得天下。其事不異。然周則惟善是務。積功累德。所以能保八百之基。秦乃恣其奢淫。好行刑罰。不過二世而滅。豈非為善者福祚延長。為惡者降年不永。朕又聞桀。紂。帝王也。以匹夫比之。則以為辱。顏。閔。匹夫也。以帝王比之。則以為榮。此亦帝王深恥也。朕每將此事以為鑒戒。常恐不逮。為人所笑。
魏徵對曰。臣聞魯哀公謂孔子曰。有人好忘者。移宅乃忘其妻。孔子曰。又有好忘甚於此者。丘見桀。紂之君。乃忘其身。願陛下每以此為慮。庶免後人笑爾。
貞觀十四年。太宗以高昌平。召侍臣賜宴於兩儀殿。謂房玄齡曰。高昌若不失臣禮。豈至滅亡。朕平此一國。甚懷危懼。惟當戒驕逸自防。納忠謇以自正。黜邪佞。用賢良。不以小人之言而議君子。以此慎守。庶幾於獲安也。
魏徵進曰。臣觀古來帝王撥亂創業。必自戒慎。採芻蕘之議。從忠讜之言。天下既安。則恣情肆欲。甘樂諂諛。惡聞正諫。張子房。漢王計畫之臣。及高祖為天子。將廢嫡立庶。子房曰。今日之事。非口舌所能爭也。終不敢復有開說。況陛下功德之盛。以漢祖方之。彼不足準。即位十有五年。聖德光被。今又平殄高昌。屢以安危繫意。方欲納用忠良。開直言之路。天下幸甚。昔齊桓公與管仲。鮑叔牙。甯戚四人飲。桓公謂叔牙曰。盍起為寡人壽乎。叔牙奉觴而起曰。願公無忘出在莒時。使管仲無忘束縛於魯時。使甯戚無忘飯牛車下時。桓公避席而謝曰。寡人與二大夫能無忘夫子之言。則社稷不危矣。
太宗謂徵曰。朕必不敢忘布衣時。公不得忘叔牙之為人也。
貞觀十四年。特進魏徵上疏曰。臣聞君為元首。臣作股肱。齊契同心。合而成體。體或不備。未有成人。然則首雖尊高。必資手足以成體。君雖明哲。必藉股肱以致理。禮云。人以君為心。君以人為體。心莊則體舒。心肅則容敬。書云。元首明哉。股肱良哉。庶事康哉。元首叢脞哉。股肱惰哉。萬事墮哉。然則委棄股肱。獨任胸臆。具體成理。非所聞也。
夫君臣相遇。自古為難。以石投水。千載一合。以水投石。無時不有。其能開至公之道。申天下之用。內盡心膂。外竭股肱。和若鹽梅。固同金石者。非惟高位厚秩。在於禮之而已。昔周文王遊於鳳凰之墟。襪糸解。顧左右。莫可使者。乃自結之。豈周文之朝。盡為俊乂。聖明之代。獨無君子者哉。但知與不知。禮與不禮耳。是以伊尹。有莘之媵臣。韓信。項氏之亡命。殷湯致禮。定王業於南巢。漢祖登壇。成帝功於垓下。若夏桀不棄於伊尹。項羽垂恩於韓信。寧肯敗已成之國。為滅亡之虞乎。又微子。骨肉也。受茅土於宋。箕子。良臣也。陳洪範於周。仲尼稱其仁。莫有非之者。禮記稱。魯穆公問於子思曰。為舊君反服古歟。子思曰。古之君子。進人以禮。退人以禮。故有舊君反服之禮也。今之君子。進人若將加諸膝。退人若將隊諸泉。毋為戎首。不亦善乎。又何反服之禮之有。齊景公問於晏子曰。忠臣之事君如之何。晏子對曰。有難不死。出亡不送。公曰。裂地以封之。疏爵而待之。有難不死。其亡不送。何也。晏子曰。言而見用。終身無難。臣何死焉。諫而見納。終身不亡。臣何送焉。若言不見用。有難而死。是妄死也。諫不見納。出亡而送。是詐忠也。春秋左氏傳曰。崔杼弒齊莊公。晏子立於崔氏之門外。其人曰。死乎。曰。獨吾君也乎哉。吾死也。曰。行乎。曰。吾罪也乎哉。吾亡也。故君為社稷死。則死之。為社稷亡。則亡之。若為己死。為己亡。非其親暱。誰敢任之。門啟而入。枕尸股而哭。興三踊而出。孟子曰。君視臣如手足。臣視君如腹心。君視臣如犬馬。臣視君如國人。君視臣如糞土。臣視君如寇讎。雖臣之事君無二志。至於去就之節。當緣恩之厚薄。然則為人主者。安可以無禮於下哉。
竊觀在朝羣臣。當主樞機之寄者。或地鄰秦。晉。或業與經綸。並立事立功。皆一時之選。處之衡軸。為任重矣。任之雖重。信之未篤。則人或自疑。人或自疑。則心懷苟且。心懷苟且。則節義不立。節義不立。則名教不興。名教不興。而可與固太平之基。保七百之祚。未之有也。又聞國家重惜功臣。不念舊惡。方之前聖。一無所間。然但寬於大事。急於小罪。臨時責怒。未免愛憎之心。不可以為政。君嚴其禁。臣或犯之。況上啟其源。下必有甚。川壅而潰。其傷必多。欲使凡百黎元何所措其手足。此則君開一源。下生百端之變。無不亂者也。禮記曰。愛而知其惡。憎而知其善。若憎而不知其善。則為善者必懼。愛而不知其惡。則為惡者實繁。詩曰。君子如怒。亂庶遄沮。然則古人之震怒。將以懲惡。當今之威罰。所以長姦。此非唐虞之心也。非禹湯之事也。書曰。撫我則后,虐我則讎。荀卿子曰。君。舟也。人。水也。水所以載舟。亦所以覆舟。故孔子曰。魚失水則死。水失魚猶為水也。故唐虞戰戰慄慄。日慎一日。安可不深思之乎。安可不熟慮之乎。
夫委大臣以大體。責小臣以小事。為國之常也。為理之道也。今委之以職。則重大臣而輕小臣。至於有事。則信小臣而疑大臣。信其所輕。疑其所重。將求至理。豈可得乎。又政貴有恆。不求屢易。今或責小臣以大體。或責大臣以小事。小臣乘非所據。大臣失其所守。大臣或以小過獲罪。小臣或以大體受罰。職非其位。罰非其辜。欲其無私。求其盡力。不亦難乎。小臣不可委以大事。大臣不可責以小罪。任以大官。求其細過。刀筆之吏。順旨承風。舞文弄法。曲成其罪。自陳也。則以為心不伏辜。不言也。則以為所犯皆實。進退惟咎。莫能自明。則苟求免禍。大臣苟免。則譎詐萌生。譎詐萌生。則矯偽成俗。矯偽成俗。則不可以臻至理矣。又委任大臣。欲盡其力。每官有所避忌不言。則為不盡。若舉得其人。何嫌於故舊。若舉非其任。何貴於疏遠。待之不盡誠信。何以責其忠恕哉。臣雖或有失之。君亦未為得也。
夫上之不信於下。必以為下無可信矣。若必下無可信。則上亦有可疑矣。禮曰。上人疑。則百姓惑。下難知。則君長勞。上下相疑。則不可以言至理矣。當今羣臣之內。遠在一方。流言三至而不投杼者。臣竊思度。未見其人。夫以四海之廣。士庶之眾。豈無一二可信之人哉。蓋信之則無不可。疑之則無可信者。豈獨臣之過乎。夫以一介庸夫。結為交友。以身相許。死且不渝。況君臣契合。寄同魚水。若君為堯。舜。臣為稷。契。豈有遇小事則變志。見小利則易心哉。此雖下之立忠未有明著。亦由上懷不信待之過薄之所致也。豈君使臣以禮。臣事君以忠乎。
以陛下之聖明。以當今之功業。誠能博求時俊。上下同心。則三皇可追而四。五帝可俯而六矣。夏。殷。周。漢。夫何足數。
太宗深嘉納之。
貞觀十六年。太宗問特進魏徵曰。朕克己為政。仰企前烈。至於積德累仁。豐功厚利。四者常以為稱首。朕皆庶幾自勉。人苦不能自見。不知朕之所行何等優劣。徵對曰。德。仁。功。利。陛下兼而行之。然則內平禍亂。外除戎狄。是陛下之功。安諸黎元。各有生業。是陛下之利。由此言之。功利居多。惟德與仁。願陛下自彊不息。必可致也。
貞觀十七年。太宗謂侍臣曰。自古草創之主。至于子孫多亂。何也。司空房玄齡曰。此為幼主生長深宮。少居富貴。未嘗識人間情偽。理國安危。所以為政多亂。太宗曰。公意推過於主。朕則歸咎於臣。夫功臣子弟。多無才行。藉祖父資蔭。遂處大官。德義不修。奢縱是好。主既幼弱。臣又不才。顛而不扶。豈能無亂。隋煬帝錄宇文述在藩之功。擢化及於高位。不思報效。翻行弒逆。此非臣下下過歟。朕發此言。欲公等戒勗子弟。使無心過。即家國之慶也。
太宗又曰。化及與玄感。即隋大臣受恩深者。子孫皆反。其故何也。岑文本對曰。君子乃能懷德荷恩。玄感。化及之徒。並小人也。古人所以貴君子而賤小人。太宗曰。然。
論擇官第七
貞觀元年。太宗謂房玄齡等曰。致理之本。惟在於審。量才授職。務省官員。故書稱。任官惟賢才。又云。官不必備。惟其人。若得其善者。雖少亦足矣。其不善者。縱多亦奚為。古人亦以官不得其才。比於畫地作餅。不可食也。詩曰。謀夫孔多。是用不就。又孔子曰。官事不攝。焉得儉。且千羊之皮。不如一狐之腋。此皆載在經典。不能具道。當須更併省官員。使得各當所任。則無為而理矣。卿宜詳思此理。量定庶官員位。
玄齡等由是所置文武總六百四十員。太宗從之。因謂玄齡曰。自此儻有樂工雜類。假使術逾儕輩者。只可特賜錢帛。以賞其能。必不可超授官爵。與夫朝賢君子比肩而立。同坐而食。遣諸衣冠。以為恥累。
貞觀二年。太宗謂房玄齡。杜如晦曰。公為僕射。當助朕憂勞。廣開耳目。求訪賢哲。比聞公等。聽受辭訟。日有數百。此則讀符牒不暇。安能助朕求賢哉。因敕尚書省細碎務皆付左右丞。惟冤滯大事。合聞奏者。關於僕射。
貞觀二年。太宗謂侍臣曰。朕每夜恆思百姓間事。或至夜半不寐。惟恐都督。刺史堪養百姓以否。故於屏風上錄其姓名。坐臥恆看。在官如有善事。亦具列於名下。朕居深宮之中。視聽不能及遠。所委者惟都督。刺史。此輩實理亂所繫。尤須得人。
貞觀二年。太宗謂右僕射封德彝曰。致安之本。惟在得人。比來命卿舉賢。未嘗有所推薦。天下事重。卿宜分朕憂勞。卿既不言。朕將安寄。對曰。臣愚。豈敢不盡情。但今未見有奇才異能。太宗曰。前代明王使人如器。皆取士於當時。不借才於異代。豈得待夢傅說。逢呂尚。然後為政乎。且何代無賢。但患遺而不知耳。德彝慚赧而退。
貞觀三年。太宗謂吏部尚書杜如晦曰。比見吏部擇人。惟取其言詞。刀筆。不悉其景行。數年之後。惡跡始彰。雖加刑戮。而百姓已受其弊。如何可獲善人。如晦對曰。兩漢取人。皆行著鄉閭。州郡貢之。然後入用。故當時號為多士。今每年選集。向數千人。厚貌飾詞。不可知悉。選司但配其階品而已。銓簡之理。實所未精。所以不能得才。太宗乃將依漢時法令。本州辟召。會功臣等將行世封。事遂止。
貞觀六年。太宗謂魏徵曰。古人云。王者須為官擇人。不可造次即用。朕今行一事。則為天下所觀。出一言。則為天下所聽。用得正人。為善者皆勸。誤用惡人。不善者競進。賞當其勞。無功者自退。罰當其罪。為惡者戒懼。故知賞罰不可輕行。用人彌須慎擇。
徵對曰。知人之事。自古為難。故考績黜陟。察其善惡。今欲求人。必須審訪其行。若知其善。然後用之。設令此人不能濟事。只是才力不及。不為大害。誤用惡人。假令強幹。為害極多。但亂代惟求其才。不顧其行。太平之時。必須才行俱兼。始可任用。
貞觀十一年。侍御史馬周上疏曰。理天下者。以人為本。欲令百姓安樂。惟在刺史。縣令。縣令既眾。不可皆賢。若每州得良刺史。則合境蘇息。天下刺史悉稱聖意。則陛下可端拱巖廊之上。百姓不慮不安。自古郡守。縣令。皆妙選賢德。欲有遷擢為將相。必先試以臨人。或從二千石入為丞相及司徒。太尉者。朝廷必不可獨重內臣。外刺史縣令。遂輕其選。所以百姓未安。殆由於此。
太宗因謂侍臣曰。刺史。朕當自簡擇。縣令。詔京官五品已上各舉一人。
貞觀十一年。治書侍御史劉洎以為左右丞宜特加精簡。上疏曰。
臣聞尚書萬機。寔為政本。伏尋此選授任誠難。是以八座比於文昌。二丞方於管轄。爰至曹郎。上應列宿苟非稱職。竊位興譏。伏見比來。尚書省詔敕稽停。文案壅滯。臣誠庸劣。請述其源。
貞觀之初。未有令。僕。于時省務繁雜。倍多於今。而左丞戴冑。右丞魏徵。並曉達吏方。質性平直。事應彈舉。無所迴避。陛下又假以恩慈。自然肅物。百司匪懈。抑此之由。及杜正倫續任右丞。頗亦厲下。比者綱維不舉。並為勳親在位。器非其任。功勢相傾。凡在官寮。未循公道。雖欲自強。先懼囂謗。所以郎中予奪。惟事諮稟。尚書依違。不能斷決。或糾彈聞奏。故事稽延。案雖理窮。仍更盤下。去無程限。來不責遲。一經出手。便涉年載。或希旨失情。或避嫌抑理。勾司以案成為了。不究是非。尚書用便僻為奉公。莫論當否。互相姑息。惟事彌縫。
且選眾授能。非才莫舉。天工人代。焉可妄加。至於懿戚元勳。但宜優其禮秩。或年高及耄。或積病智昏。既無益於時宜。當置之以閒逸。久妨賢路。殊為不可。將救茲弊。且宜精簡尚書。左右丞及左右郎中。如並得人。自然綱維備舉。亦當矯正趨競。豈惟息其稽滯哉。
疏奏。尋以洎為尚書左丞。
貞觀十三年。太宗謂侍臣曰。朕聞太平後必有大亂。大亂後必有太平。大亂之後。即是太平之運也。能安天下者。惟在用得賢才。公等既不知賢。朕又不可徧識。日復一日。無得人之理。今欲令人自舉。於事何如。魏徵對曰。知人者智。自知者明。知人既以為難。自知誠亦不易。且愚暗之人。皆矜能伐善。恐長澆競之風。不可令其自舉。
貞觀十四年。特進魏徵上疏曰。
臣聞知臣莫若君。知子莫若父。父不能知其子。則無以睦一家。君不能知其臣。則無以齊萬國。萬國咸寧。一人有慶。必藉忠良作弼。俊乂在官。則庶績其凝。無為而化矣。
故堯。舜。文。武。見稱前載。咸以知人則哲。多士盈朝。元。凱翼巍巍之功。周。召光煥乎之美。然則四岳。九官。五臣。十亂。豈惟生之於曩代。而獨無於當今者哉。在乎求與不求。好與不好耳。何以言之。夫美玉明珠。孔翠犀象。大宛之馬。西旅之獒。或無足也。或無情也。生於八荒之表。塗遙萬里之外。重譯入貢。道路不絕者何哉。蓋由乎中國之所好也。況從仕者。懷君之榮。食君之祿。率之以義。將何往而不至哉。臣以為。與之為孝。則可使同乎曾參。子騫矣。與之為忠。則可使同乎龍逄。比干矣。與之為信。則可使同乎尾生。展禽矣。與之為廉。則可使同乎伯夷。叔齊矣。然而今之羣臣。罕能貞白卓異者。蓋求之不切。勵之未精故也。若勗之以公忠。期之以遠大。各有職分。得行其道。貴則觀其所舉。富則觀其所養。居則觀其所好。習則觀其所言。窮則觀其所不受。賤則觀其所不為。因其材以取之。審其能以任之。用其所長。揜其所短。進之以六正。戒之以六邪。則不嚴而自勵。不勸而自勉矣。
禮記曰。權衡誠懸。不可欺以輕重。繩墨誠陳。不可欺以曲直。規矩誠設。不可欺以方圓。君子審禮。不可誣以姦詐。然則臣之情偽。知之不難矣。又設禮以待之。執法以禦之。為善者蒙賞。為惡者受罰。安敢不企及乎。安敢不盡力乎。
國家思欲進忠良。退不肖。十有餘載矣。徒聞其語。不見其人。何哉。蓋言之是也。行之非也。言之是。則出乎公道。行之非。則涉乎邪徑。是非相亂。好惡相攻。所愛雖有罪。不及於刑。所惡雖無辜。不免於罰。此所謂愛之欲其生。惡之欲其死者也。或以小惡棄大善。或以小過忘大功。此所謂君之賞。不可以無功求。君之罰。不可以有罪免者也。賞不以勸善。罰不以懲惡。而望邪正不惑。其可得乎。若賞不遺疏遠。罰不阿親貴。以公平為規矩。以仁義為準繩。考事以正其名。循名以求其實。則邪正莫隱。善惡自分。然後取其實。不尚其華。處其厚。不居其薄。則不言而化。朞月而可知矣。若徒愛美錦。而不為人擇官。有至公之言。無至公之實。愛而不知其惡。憎而遂忘其善。徇私情以近邪佞。背公道而遠忠良。則雖夙夜不怠。勞神苦思。將求至理。不可得也。
書奏。甚嘉納之。
貞觀二十一年。太宗在翠微宮授司農卿李緯。戶部尚書房玄齡是時留守京城。會有自京師來者。太宗問曰。玄齡聞李緯拜尚書。如何。對曰。但云李緯大好髭鬚。更無他語。由是改授洛州刺史。
論封建第八
貞觀元年。封中書令房玄齡為邗國公。兵部尚書杜如晦為蔡國公。吏部尚書長孫無忌為齊國公。並為第一等。食邑實封一千三百戶。
皇從父淮安王神通上言。義旗初起。臣率兵先至。今玄齡等刀筆之人。功居第一。臣竊不服。
太宗曰。國家大事。惟賞與罰。賞當其勞。無功者自退。罪當其罪。為惡者咸懼。則知賞罰不可輕行也。今計勳行賞。玄齡等有籌謀帷幄。畫定社稷之功。所以漢之蕭何。雖無汗馬。指蹤推轂。故得功居第一。叔父於國至親。誠無愛惜。但以不可緣私。濫與勳臣同賞矣。由是諸功臣自相謂曰。陛下以至公賞不私其親。吾屬何可妄訴。初高祖舉宗正籍。弟姪再從三從。孩童已上封王者數十人。至是太宗謂羣臣曰。自兩漢已降。惟封子及兄弟。其疏遠者。非有大功。如漢之賈。澤並不得受封。若一切封王。多給力役。乃至勞苦萬姓。以養己之親屬。
於是宗室先封郡王其間無功者。皆降為縣公。
貞觀十一年。太宗以周封子弟。八百餘年。秦罷諸侯。二世而滅。呂后欲危劉氏。終賴宗室獲安。封建親賢。當是子孫長久之道。乃定制。以子弟荊州都督荊王元景。安州都督吳王恪等二十一人。又以功臣司空趙州刺史長孫無忌。尚書左僕射宋州刺史房玄齡等一十四人。並為世襲刺史。禮部侍郎李百藥奏論駮世封事曰。
臣聞經國庇民。王者之常制。尊主安上。人情之大方。思聞理定之規。以弘長代之業。萬古不易。百慮同歸。然命曆有賒促之殊。邦家有理亂之異。遐觀載籍。論之詳矣。咸云。周過其數。秦不及期。存亡之理。在於郡國。周氏以鑒夏。殷之長久。遵皇王之並建。維城磬石。深根固本。雖王綱弓廢。而枝幹相持。故使逆節不生。宗祀不絕。秦氏背師古之訓。棄先王之道。剪華恃險。罷侯置守。子弟無尺土之邑。兆庶罕共理之憂。故一夫號呼。而七廟隳祀。
臣以為自古皇王。君臨宇內。莫不受命上玄。冊名帝錄。締構遇興王之運。殷憂屬啟聖之期。雖魏武携養之資。漢高徒役之賤。非止意有覬覦。推之亦不能去也。若其獄訟不歸。菁華已竭。雖帝堯之光被四表。大舜之上齊七政。非止情存揖讓。守之亦不可焉。以放勛。重華之德。尚不能克昌厥後。是知祚之長短。必在於天時。政或興衰。有關於人事。隆周卜世三十。卜年七百。雖淪胥之道斯極。而文。武之器尚存。斯龜鼎之祚已懸定於杳冥也。至使南征不返。東遷避逼。禋祀闕如。郊畿不守。此乃陵夷之漸。有累於封建焉。暴秦運距閏餘。數終百六。受命之主。德異禹湯。繼世之君。才非啟誦。借使李斯。王綰之輩。咸開四履。將閭。子嬰之徒。俱啟千乘。豈能逆帝子之勃興。抗龍顏之基命者也。然則得失成敗。各有由焉。而著述之家。多守常轍。莫不情忘今古。理蔽澆淳。欲以百王之季。行三代之法。天下五服之內。盡封諸侯。王畿千里之間。俱為采地。是則以結繩之化。行虞夏之朝。用象刑之典。治劉曹之末。紀綱弓紊。斷可知焉。鍥船求劍。未見其可。膠柱成文。彌多所惑。徒知問鼎請隧。有懼霸王之師。白馬素車。無復藩維之援。不悟望夷之釁。未堪羿。浞之災。既罹高貴之殃。寧異申繒之酷。此乃欽明昏亂。自革安危。固非守宰公侯。以成興廢。且數世之後。王室浸微。始自藩屏。化為仇敵。家殊俗。國異政。強陵弱。眾暴寡。疆埸彼此。干戈侵伐。狐駘之役。女子盡髽。崤陵之師。隻輪不反。斯蓋略舉一隅。其餘不可勝數。
陸士衡方規規然云。嗣王委其九鼎。凶族據其天邑。天下晏然。以治待亂。何斯言之謬也。而設官分職。任賢使能。以循良之才。膺共治之寄。刺舉分竹。何世無人。至使地或呈祥。天不愛寶。民稱父母政比神明。曹元首方區區然稱。與人共其樂者。人必憂其憂。與人同其安者。人必拯其危。豈容以為侯伯。則同其安危。任之牧宰。則殊其憂樂。何斯言之妄也。封君列國。藉其門資。忘其先業之艱難。輕其自然之崇貴。莫不世增淫虐。代益驕侈。離宮別館。切漢凌雲。或刑人力而將盡。或召諸侯而共落。陳靈。則君臣悖禮。共侮徵舒。衞宣。則父子聚麀。終誅壽朔。乃云為己思治。豈若是乎。內外羣官。選自朝廷。擢士庶以任之。澄水鏡以鑒之。年勞優其階品。考績明其黜陟。進取事切。砥礪情深。或俸祿不入私門。妻子不之官舍。班條之貴。食不舉火。剖符之重。居惟飲水。南陽太守。弊布裹身。萊蕪縣長。凝塵生甑。專云為利圖物。何其爽歟。
總而言之。爵非世及。用賢之路斯廣。民無定主。附下之情不固。此乃愚智所辨。安可惑哉。至如滅國弒君。亂常干紀。春秋二百年間。略無寧歲。次睢咸秩。遂用玉帛之君。魯道有蕩。每等衣裳之會。縱使西漢哀。平之際。東洛桓。靈之時。下吏淫暴。必不至此。為政之理。可以一言蔽焉。
伏惟陛下。握紀御天。膺期啟聖。救億兆之焚溺。搖氛祲於寰區。創業垂統。配二儀以立德。發號施令。妙萬物而為言。獨照神衷。永懷前古。將復五等。而修舊制。建萬國以親諸侯。竊以漢魏以還。餘風之弊未盡。勛華既往。至公之道斯乖。況晉氏失馭。禹縣崩離。後魏乘時。華夷雜處。重以關河分阻。吳楚懸隔。習文者。學長短從橫之術。習武者。盡干戈戰爭之心。畢為狙詐之階。彌長澆浮之俗。開皇在運。因藉外家驅御羣英。任雄猜之數。坐移明運。非克定之功。年踰二紀。人不見德。及大業嗣立。世道交喪。一人一物。掃地將盡。雖天縱神武。削平寇虐。兵威不息。勞止未康。自陛下仰順聖慈。嗣膺寶曆。情深致理。綜覈前王。雖至道無名。言象所紀。略陳梗概。實所庶幾。
愛敬烝烝。勞而不倦。大舜之孝也。訪安內竪。親嘗御膳。文王之德也。每憲司讞罪。尚書奏獄。大小必察。枉直咸舉。以斷趾之法。易大辟之刑。仁心隱惻。貫徹幽顯。大禹之泣辜也。正色直言。虛心受納。不簡鄙訥。無棄芻蕘。帝堯之求諫也。弘獎名教。勸勵學徒。既擢明經於青紫。將升碩儒於卿相。聖人之善誘也。
羣臣以宮中暑濕。寢饍或乖。請移御高明。營一小閣。遂惜十家之產。竟抑子來之願。不陰陽之感。以安卑陋之居。頃歲霜儉。普天饑饉。喪亂甫爾。倉廩空虛。聖情矜愍。勤加賑恤。竟無一人流離道路。猶且食惟藜藿。樂徹簨簴。言必悽動。貌成癯瘦。公旦喜於重譯。文命矜其即敘。陛下每見四夷款附。萬里歸仁。必退思進省。凝神動慮。恐妄勞中國以求遠方。不藉萬古之英聲。以存一時之茂實。心切憂勞。志絕遊幸。每旦視朝。聽受無倦。智周於萬物。道濟於天下。罷朝之後。引進名臣。討論是非。備盡肝膈。惟及政事。更無異辭。纔日昃。必命才學之士。賜以清閒。高談典籍。雜以文詠。間以玄言。乙夜忘疲。中宵不寐。此之四道。獨邁往初。斯實生民以來。一人而已。弘茲風化。昭示四方。信可以朞月之間彌綸天壤。而淳粹尚阻。浮詭未移。此由習之久。難以卒變。請待斲雕成器。以質代文。刑措之教一行。登封之禮云畢。然後定疆理之制。議山河之賞。未為晚焉。易稱。天地盈虛。與時消息。況於人乎。美哉斯言也。
中書舍人馬周又上疏曰。伏見詔書,令宗室勳賢。作鎮藩部。貽厥子孫。嗣守其政。非有大故。無或黜免。臣竊惟陛下封植之者。誠愛之重之。欲其緒裔承守。與國無疆。可使世官也。何則。以堯舜之父。猶有朱均之子。況下此以還。而欲以父取兒。恐失之遠矣。儻有孩童嗣職。萬一驕逸。則兆庶被其殃。而國家受其敗。政欲絕之也。則子文之理猶在。政欲留之也。而欒黶之惡已彰。與其毒害於見存之百姓。則寧使割恩於已亡之一臣。明矣。然則。嚮之所謂愛之者。乃適所以傷之也。
臣謂宜賦以茅土。疇其戶邑。必有材行。隨器方授。則翰翮非強。亦可以獲免尤累。昔漢光武不任功臣以吏事。所以終全其世者。良由得其術也。願陛下深思其宜。使夫得奉大恩。而子孫終其福祿也。
太宗並嘉納其言。於是竟罷子弟及功臣世襲刺史。